
假如说,朱鸿的散文集《吾情若蓝》,是以自我的情感书写为中心,那么《夹缝里的历史》则是以中国乃至世界的人文历史为思考对象,而在《长安是中国的心》这部散文里,尽管它带有长安地理志的特点,将长安的形胜之地一一道来,几无遗漏。但其散文书写,显然不是景点介绍,不是纯粹客观化的地理风物。朱鸿在这样的书写中,善于面对一个物象进行追问和想象,将眼前的景物与此刻触发的情感想象勾连起来,形成强烈的冲击力。这样,眼前遗迹与景物,因了一个鲜活的具有活跃生命的主体,一下子活跃起来,亮堂起来,仿若赋予了景物以生命。这是作家的积累,也是其精神活动的妙用。
我知道,朱鸿不是一个满足于坐在书斋写作的人,他有勃勃兴致,四处游走。就是说,他在青年时期一直到现在,都有着徐霞客身上那种实地考察的兴趣和劲头,常常是一个人背个包包就出发,而且还不乏数次历险。在他的实地考察中,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事物。以我忖度,这些,倒不是他孜孜以求的核心。我想,莅临远古的现场,莅临远古遗留下来的残物,哪怕是一块石头,一根柱子,几间破屋,或者是两孔窑洞,甚至什么都没有了,空荡荡的一处遗迹,所有这些,都能调动起朱鸿的精神意绪。他一定是面对这些遗迹,或说是这些遗迹唤醒了朱鸿身上的某种气脉,使他每每具有沟天通地、神游万川的那种灵通和非凡感受力。这种能力,在朱鸿身上表现得极为充分。因此,我说,一个作家并非是在任何一个点上,都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,那是不可能的,但他在自己所熟悉的那个点上,一定是光彩夺目的。面对遗迹,朱鸿有着强大的“发思古之幽情”的能力,而且,在这样的场景下,他一定也很享受,就是刘勰说的那种“寂然凝虑,思接千载;悄焉动容,视通万里”。如上所述,大多时候,朱鸿都是独自一人行走,是一位孤独的行旅者,很少找人陪伴。我与他交往算是密切,30年来,却几乎没有一次结伴一起去寻幽访古,有印象的只有一次,就是从少陵塬南边攀缘向北横穿,行走了很远的路,走到他的老家焦村。
我十分喜欢朱鸿的《辋川尚静》这篇散文,并认为这是一篇很优秀的作品。优秀的标准是什么?瞧瞧贯穿于整篇文章中的气韵,你就能感到,它是贯通的,饱满的。许多人的文章缺乏韵致。一个艺术趣味纯正的艺术品鉴者,就能强烈感受到,那种好散文中汩汩流淌的气脉。你看朱鸿的散文,那种布局安排,你仿佛觉得他似乎没有布局,随笔意所至,自然流淌,但是又极为精巧,仿若刻意安排的一样,这是朱鸿的散文妙不可言的精神境界。我们说是自然天成,随物赋形。园林艺术,绘画艺术,戏剧艺术,散文艺术,莫不如此。《辋川尚静》开始进入,是说自己是坐三轮车到辋川的,“我到这里来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,只是为了感受一下辋川的气息。”司机将我拉入辋川的深处,收了使他满意的钱,兴奋地驾驶着他的三轮车走了。笔锋一转,说“辋川一下子归于沉寂”,散文的主题在这儿彰显。“孤独的我,望着在河床里滚动的白水,竟觉得恐惧。”说“这恐惧没有对象,只是这里的空,这里的无声无息”。作家要给一篇文章安魂,安一个什么样的魂灵呢?就是此刻的触动,最为深刻的触动,将自己的这个触动爆发出来,就会是一篇好文章。结尾十分高妙,说辋川的沉寂,辋川的安静,“蓦然,听到身后有脚步的挪移,飒飒的,仿佛谁用树枝在地上滑动,我猛地回头一看,竟是一个穿着蓑衣的农人。他站在雨中,轻轻地问我:你要三轮车么”?文章自此收束,天衣无缝般完成。前后呼应,在这儿出其不意,又在意料之中。
朱鸿的散文语言简洁干净,明快典雅,准确有力。他最常使用的句式是四字五字结构,一句话超过十字的少,这使他的语言形成一种阅读时的快感。很舒服。我们知道,阅读是带有呼吸的,常常看那些上百字一句的现代论文体语言,你非得憋着一口气,看得人很累。我们阅读时带有身体节奏,你经常阅读哪些长句式文章,甚至不利于健康。我跟朱鸿一起探讨过文体语言,十分赞赏朱鸿对汉语发展的身体力行的倡导和探索。
我尽管是做理论的,会自然地陷入长句式的困扰里,但我也在努力改变这种现状,使我的语言更为简洁明快。当可以打开朱鸿的这本书,随机性地翻开来,你会发现我所说的这一特点。朱鸿在用词上,也是刻意追求准确和古雅。有些字词的运用,非常简练新颖,已经形成了朱鸿特有的语体风格。我的判断是,朱鸿的散文语言,自觉不自觉地有了词赋意识。比如,他的四字句和五字句的运用,就颇为高妙。我在写作时,随意打开一页,就看到《过年》这篇,结尾部分说,年饭结束,家长会捧着祖先的牌位领着子孙们到祖坟祭拜,跪拜完毕,作者写出了下面的句式:“接着站起来,展一展棉袄,环视四野,只见冰消雪融,天渲红霞,地有润泽,小草萌发,绿色近察其无,遥望其有,若隐若现的。家长忽然会严肃充脸,告诫子孙说,一年之计在于春啊”。这样的句式,你翻开朱鸿的散文,比比皆是。可见他对语言的功夫之深。古雅之意在哪儿呢?读读就知道了,怎样是一种打通。“小草萌发,近察其无,遥望其有,若隐若现。”这不就是古意的现代书写吗!当然,这样对文字的几近苛刻的自我要求里,有时也不免带有几分生涩难解的地方,如《蓝武道》中一句:“武关自雄,不能独旅的印象比群跋的印象味厚,我好独旅”。群跋,我理解的意思就是群游,作者不想使用烂熟的语言,刻意组合了“群跋”一词,略显生涩难解。但瑕不掩瑜,整体来说,朱鸿的语言尝试是成功,是令人喜欢的。
(作者系西安培华学院中文系教授)
来源:安康日报,2025年8月8日07版人文安康